归途

行欲 上

  心之所向,行其所欲。

  此生,吾一意孤行良久,也该回头看看了。

  何为善,何为恶。何为正,何为邪。世间的是非黑白,孰又能道得清呢?

 只求来世,不留遗憾便可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——文记


  【壹. 故人已去,佳人未归】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  又是一年清明,身着素衣的行人纷纷打着纸伞,足踏泥泞。暮春的最后一段时间,亦仍有红杏开。

  清明乃祭祀的节日,尚存于世间的人,往往要为那些抛弃红尘者上香祈福,希冀着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潇洒。换句话来说,无论曾经在这世上有过多少功名利禄,又不论在世的你何等风光,一旦入土归安,那这辈子就算终了。

  是正是邪,只得交给后人来论。

  此时,已长成窈窕淑女的小久正立在两座墓碑前,她手捧泛凉的糕点和未温过的酒,略有些出神地望着碑上篆刻的字。

  楚一行,黎心欲之墓。

  静立了半晌,小久终是轻叹了口气。蹲下身,在墓前安放好携带的糕点和酒壶。头顶的柳叶不知何时飘飘然地坠落至石墓前,沾上了陈年的灰。

  做完这些事,小久便站起身,理了理着装,打着伞离开了这片墓地。临走前,她的眼眶似乎有些微红。这么多年了,只要提起那件事,但凡略微知晓一二的人,无一不是哀恸万分,百感交集。

  不觉间,已然过了十余年。渐渐的,当初撼动无数人的那个故事,也随着时间的长流,一点点被人淡忘。而能将诺言永远铭记于心的,只有她们自己罢了。

  一意孤行,从心所欲。


  【贰. 一夜梦回,重塑情缘】

  故事还要从十年前,一个普通的夜晚说起。

  众所周知,在云京城中,有一座滟霰山。全城最有名的黎东医馆便坐落在这座仙山上。至于为何名唤“黎东”,倒没有什么脍炙人口的传奇佳话说来听。仅仅是因为,这家医馆是由神医黎子迁所开,而这座山又恰巧面朝东方,正是太阳升起的方位,便如此草草地制了牌面。

  要说这黎东医馆,最先想到的除了妙手回春的黎大夫以外,其二便要数他的独女——黎心欲了。

  谈起这黎姑娘,在众人眼中,她便是标准的大家闺秀,书香丽人。自幼跟着父亲研习医术,闲暇之余便与母亲一起谈论琴棋书画。于是乎,明明十六七岁的年纪,却是一副温情似水的模样。知理明仪,端方雅正,是人们对她最多的印象。

  不过人们也传言,黎姑娘素来不爱接触外世,见了人也只是微笑颔首,活像那抛弃红尘的尼姑。因此,对她的评价有褒有贬,既有说她温柔贤淑的,也有道她自诩清高的。

  一天夜里,黎心欲早早服用过晚膳,匆匆忙忙地从卧房内取过一件披风,似是要出门的样子。医馆内没有侍女,只有零星几个药童。黎心欲朝正厅内望了望,见没有父亲的身影,便唤来一位长相甜美可爱的药童,俯身柔声叮嘱道:“小久,姐姐要下山一趟,若是师傅回来了,就同他说我下山采寒露了,让他先睡下,不必等我。”

  名唤小久的女药童拎着一篮子新鲜的药草,向黎心欲顽皮地眨了眨右眼,悄声道:“知道啦,心姐姐早些回来,路上小心。”

  黎心欲系好披风的衣带,轻轻摸了摸小久的头,道:“好的,你也要早点去睡觉,知道吗?”

  “知道啦!心姐姐快去吧!”

  黎心欲朝她温文尔雅地微微笑了一下,不再多言,合上医馆沉重的木门,转过身下山去了。


  与此同时,山下的云京城可谓是乱成了一锅粥。原本在这个时间点,夜市已经开了有一会儿了,应是城中百姓最多最热闹的时刻。但是今日,朝廷里那群扫兴的捕快不知又抽了哪门子风,大招旗鼓地宣布要抓捕朝廷重犯。而领头的无疑又是号称“魏阎王”的魏永白。

  这魏永白也是个怪人,长着一副公子世无双的好皮囊,乍看该是文文弱弱的一介书生。当年考中了状元,不好好在宫里做文官,便要新番花样当个什么捕快。他禀述的理由也很简单,说是什么,为民除害,丹心为国。总言之,是彻底苦了朝中的捕快,但是百姓们对此人可谓是又敬又畏。敬在于其日月可鉴的侠义肝胆,畏在于其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。

  这可不,出来溜达的老百姓们见了踏马而来的魏永白,赶紧麻利地收拾摊头回府了,他们可不敢打扰魏捕头办案。平日里还需魏永白扯着嗓子赶人,可这阵子,可没人敢惹他。但凡云京城里的百姓,近日都听闻过一个名字:楚一行。当然,她并非是什么大善人,恰相反,此人是个手法狡猾,诡计多端的窃贼。若是小偷小盗也就罢了,怎知此人一偷就偷了个大名远扬。前些日子,此人第一次作案,便把当朝首相张大人头天从皇上那儿得来的一匹红罗绣捎走了。一次两次还好,此人前前后后偷了数不胜数的珍宝,而且都是有名望的大人物府中的。

  魏永白同楚一行交过几次手,发觉此人武功极高,并且门派古怪,修的不知是哪家功法。更何况楚一行行动极其敏捷,尤为擅长轻功,身子轻快得同泥鳅有的一拼。因此,这小人在云京作祟了大半个月,魏永白仍是没能将他绳之于法。由于楚一行总在大半夜出来偷鸡摸狗,而且时常一袭黑衣,身形高挑。所以众人便顺理成章地误认为她是个男子。

  按照魏永白对老对头的了解,楚一行极有可能会在今夜再次行动。距上一次他从自己手中负伤逃脱已有小半个月,也该出来动动筋骨了。

  魏永白带了一批人马,将城中官吏的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。布下天罗地网,他还不信抓不着一个无耻小贼。

  此刻,在月枫楼的楼顶上,依稀显现一抹人影。有一身着黑衣的人儿躺在房顶上,她手腕上绑着好几条材质不明的绳状细线。夜晚的风拂过轻薄的面纱,隐约露出了此人姣好的面容。她有着一双如鹰般犀利的墨眸,眼底尽显不羁和狂妄。她卧在瓦片上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底下的捕快们,最后百般无赖地打了个哈欠,自言道:“抓个我,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?浪费人力。”

  这时,她忽然抬了抬眼皮,抬手翻身一跃躲到了阁顶小室里,她贴着冰冷的墙砖,侧眸瞥了一眼底下的情况。

  “娘的,这姓魏的怎么又来了,光棍一条不去找个媳妇儿,成日里围着我转,真有劲哈?”楚一行暗自翻了个白眼,小声嘀咕骂了魏永白一阵,觉得解气了,这才安静下来。

  魏永白在底下指挥着一群捕快,明明这么一个俊公子,整日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,长得再好看也没姑娘敢要他。

  楚一行在空间狭小的楼阁里蹲麻了腿,秀眉紧锁,悄悄探出半个头朝下面打探了一下。见只有魏永白一人在此处巡逻,便勾起唇角轻笑一声。

 与其这么被动等他抓我,不如玩把大的好了。楚一行这样想到。她比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都要胆大,活了临近二十年,还没有遇到能让她害怕的东西。

 楚一行玩心大起,她揉了揉发麻的腿,猛地站起身来。支了半条腿在栏杆上,她清了清嗓子,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俏皮男声,不知死活地朝底下打了个响指,道:“哟,魏大人,这么巧,你也来赏月吗?”

  听到从上方传来的声音,魏永白立即凝神转过头,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吊儿郎当的楚一行,拔剑出鞘。反手就朝她扔来一把剑。楚一行略有些吃惊地愣了一瞬,随即立刻闪身一躲,魏永白的剑便一记刺入了身后的石柱里。

  这魏永白,今日怎么这般耐不住性子?楚一行有些疑惑,一直以来,她对魏永白的印象除了刻薄以外,都是蛮好的。以往他还会耐着性子劝自己回头是岸什么的,怎么今儿个不打招呼直接甩剑?

 “喂我说,怎么着咱也是熟人,见面扔剑会不会太绝情了啊?”楚一行靠着柱子一本正经地同火冒三丈的魏永白插科打诨。

  魏永白听罢,丰神俊朗的白净俊容立即飞速浮上一层因愠怒而染上的绯红。他沉着嗓子冷冰冰地喝道:“无耻之徒,孰和你是熟人?!”

  还未等楚一行来得及开口说一些不入耳的调笑之词,魏永白暗了暗眸子,微微露出犀利的目光,楚一行素来极其敏锐,察觉到这细小的变数后,当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的速度轻轻侧过身,果不出她所料,那把刺入她背后石柱中的仙剑恰好同她险险掠身而过,如若她慢小半步,现在腹部怕已经被戳了一个血洞了。

  楚一行心头的疑惑更盛了,她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底下的魏永白,那副冷若冰霜的脸上分明带有些许厌恶与痛恨,这是往常绝不会有的。

  这姓魏的,该不是提亲又没成?我招他惹他了?

  “你说呢,咱们交手八九回了,难不成算不上小半个熟人吗?”楚一行将百般疑虑吞进腹中,仍是流氓本色地同他开着玩笑。实则一直留心戒备魏永白会有下一步动作。

  魏永白用力一挥手,将剑身收入鞘中,咬牙切齿地瞪了一眼倚靠在石柱上雷打不动的楚一行。他又怒又恨地来了一句让楚一行更加摸不着头脑的话:“正是这样,我才误认为自己清楚你的为人,怎想到你竟是这种无情之人?”

  楚一行望着魏永白一副唠叨老妈子才有的样子,硬生生憋了好久才把缓缓上扬的唇角抑制住。她又纳闷又好笑地道:“究竟是谁无情啊?都老交情了,见了面不寒暄就罢了,提着剑就来刺我,咱俩多大仇?要不是我身手敏捷早就去见阎王了。”

  “不知悔改!你不出半个时辰灭了赵家满门,连几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都不放过…”

  “等等,打住!什么玩意儿?我灭赵氏满门?魏大人,您别和楚某开玩笑了。”楚一行连忙打断絮絮叨叨的魏永白,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。

  魏永白狠狠剜了她一眼,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更是气不打一出来,他冷笑一声,全然失了翩翩君子的气度,把剑出鞘用剑尖指着楚一行怒道:“冥顽不灵!事到如今,你竟仍不知悔过!若非你所为,你倒说说看,谁能在我们到达前血洗赵家五十多人口?又恰好出现在离赵府最近的这座月枫楼?再来,你右臂那道五寸长的刀痕,又是何处来的?”

  刀痕?楚一行蹙了蹙眉心,立刻垂眸望向自己的右臂,如他所说的,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不知何时悄然爬上她裸露在外的白皙细长小臂。最令人费解的是,她竟浑然不觉半分疼痛。

  “呵,怎么?方才不是还很有理的吗?哑巴了?”魏永白又是愈加充满寒意地一笑,死死盯住愣在原地的楚一行不放,生怕此人再做什么丧尽天良的恶事。

  此时,楚一行自然无法冷静下来思考此事,她收起一贯桀骜的笑意,正了正色,分外坚定地道:“此事非我所做。”

  “还想狡辩…”

  “魏大人!”楚一行眯了眯眼,攒紧衣袖中的双拳,咬紧牙关有力地道:“魏大人,不是楚某谦虚。只是敢问,魏某如何靠一把匕首杀尽五十余人?”

  魏永白神色不清地凝视着楚一行,沉默聆听着她所说的话,并没有立刻反驳打断。

  “而且,我楚一行会偷会抢,会赖会赌,唯一不会的,便是杀人。”楚一行抬眸镇定同他对视,满眶热血澎湃,沉寂了许久波澜不惊的眼眸难得显露热烈的情感,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在颤抖,但并非害怕,而是愤怒中混杂着难以觉察的委屈苦楚。

  魏永白澄澈的黑眸闪过一道莫名的光,但很快泯灭于常年佯装的冷酷里,他微启唇,却是半晌没道出一句话。不知为何,他从楚一行似狼般的墨眸里读出了几丝孤独的味道,而这份孤独,将这位看似孱弱的女子衬得分外耀眼。

  “你且先下来,这些话还是等随我回去后再说。”魏永白终是抛弃了自己的想法,采取了以往办案时千篇一律的做法。无论他信与不信,这个楚一行,是绝不能再放走了。再怎么说,她也是个盗贼。

  楚一行勾起唇角,不羁里含着显而易见的苦涩,她云淡风轻地冷笑一声,淡淡道:“回去?你觉得我跟你走的话,会不会从小偷晋升为杀人犯?”

  魏永白愣了愣,抬头对上楚一行居高临下的目光,他下意识地道:“不会…”,可他完整的一句话没说完,就情不自禁闭了嘴。

  不会?抱歉,他不会撒谎。尤其遇上了那对炙热的黑瞳,他不愿欺骗她,源于本心,他是个正人君子。

  “魏大人,恕我无法奉陪。我楚某,跑路了!”楚一行趁魏永白分神,随口丢下一句上不了台面的话,纵身一跃,消失于夜晚寂静的黑暗中。

  原本楚一行最令人头疼的地方便在于她身轻如燕的身手,此人轻功异禀,一不留神,就逃窜得无影无踪。待魏永白回过神来之际,哪还能见着楚一行半点影子。他百般懊恼地叹了口气,神色淡然地远眺远方被云雾笼罩着的高山以及其上方半圆状的皎月,再度收剑回鞘。

  就当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吧。毕竟宫里的地牢,奈何她插翅,都难飞了。

  就当魏永白细细回想方才略有些打动到他的那番话时,一个普通捕快手携一把做工精巧、别致的银质匕首赶来,那把精美的匕首上沾染无数鲜血,与刀柄上镶嵌的翡翠构成刺目的对比。

  “大人,这是在赵大人房内寻到的,从赵大人的伤口上看来,这把匕首就是致命凶器。”

  魏永白回过头看了一眼属下呈上的匕首,骤然间,瞳孔放大,漂亮的黑眸渐渐布满血丝,像荆棘一样侵吞他的善意。这把匕首,他认得。

  这是楚一行用来防身的唯一利器,他们屡次交手,这匕首又生得独特,他不可能记错。霎时,他那颗企图感化众生的慈悲心结成无情的顽石,他厉声道:“所有人马,同我一道前往滟霰河,捉拿朝廷重犯!”

  “是!”那名捕快得了指令,二话不说立刻去通知其他兄弟,只留得魏永白一人站在凄白的月光下。

  果然,贼性本恶。


  【叁. 我命由我,不问凶吉】

  与此同时,楚一行还在奔向滟霰河的路上,途经一片林子,其中满是杂草和刺藤。由于光线过暗,再加上她心神不稳,她已经不留神受了好几处伤。大小不一,也不足致命,却都痛彻心扉。

  感知到前方又有一丛刺藤,楚一行条件反射去掏那把随身携带的匕首,哪知她捣鼓了半天,那把唯一的防身武器也消失得了无踪迹。她下意识地认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,并未太在意。

  “还真是诸事不顺!这魏永白霉神投胎的吗?遇上他就没好事过。嘶…痛死老娘了。”楚一行用手擦试了一下伤口,不免吃痛骂道。

  这时,一支羽箭“嗖”的一声袭来,楚一行神色一凛,闪身向一棵参天古树树干后躲去。侧身时,不留神被刺藤上的倒刺刮了一记,又留下一道深长的划口,朝外不断滚出血珠。

  “在这边!这儿有脚印!”

  不知从何而来的嚷嚷声让楚一行恨得牙痒痒,她心道:这魏永白今儿个铁了心要不给我活路走是吧?

  无奈之下,她只好猴子附体般飞快爬上那棵高树的树顶,藏在树丛中静静窥探着眼下的不利情形。

  娘的,这么多人?逼老娘往天上逃吗?

  她又藏了好一阵,双腿发酸得紧,试探性探出个头瞧一瞧树下的现状。有句老话说得好:冤家路窄。魏永白此时就立在对面的一棵树下,阴沉着脸。

  楚一行刚想翻个白眼,就无意间瞥到了他手里紧握着的匕首,一时之间,顿了顿身形。也就是在她分神的时候,魏永白发觉了她藏匿的地点,当即拉弓射出一支有力的箭。都说他箭无虚发,楚一行这下算是领会到了,那支疾风般的羽箭破风射中了她的腹部,血肉割离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,当然,她也无暇去用变声术。

  魏永白听觉极其灵敏,他略有些吃惊地皱了皱眉,狐疑道:女的?

  不过很快,他怜香惜玉的念头就消散了,鬼知道这是不是楚一行的新招,这小人,损招多得很。

  于是,魏永白再度射出精准的一箭。楚一行本能的求生欲让她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一闪,那支羽箭恰好擦过她绾起的发髻,将她视如珍宝的银簪一同带了下来。

  虽说这银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,可似乎是她的逆鳞。银簪一落,一头乌黑细密的长发瞬间披散至腰际,她瞳孔骤缩,不顾命地一跃而下,往银簪坠落的方位奔去。

  魏永白抢先一步从地上捡起那把银簪,往身后一带,低头望着发了怒的楚一行,冷声道:“楚一行,因杀人逃逸以及偷盗抢劫重重罪行,威胁到了百姓的安危,我魏永白,必须将重犯带回朝廷。”

  “簪子还我!”楚一行忍着腹部的剧痛,奋力踮起脚尖去够魏永白提至头顶的银簪,仿佛比起她的性命,那簪子要重要得多。

  “魏永白!把簪子还给我!”楚一行忍不住红了眼眶,一向高傲的她此刻的语气不再轻佻,而是略带上了鼻音。

  魏永白挑了挑眉,好像成心和她对着干,他将簪子往更高处送。而楚一行的身高,在女人中算得上出类拔萃,但相比身长八尺的魏永白来说,还相差甚远。

  “跟我回去,就还给你。”魏永白弯了弯唇角。

  “你娘的,我没杀人!跟你回去做什么!快还给我。”楚一行破口大骂,捂着腹部的血洞,用力往上一跳,试图去够簪子。

  “杀不杀人,不是由你说了算的。”

  楚一行深知来硬的不行,眼珠子咕噜一转,计上心来。她演技向来炉火纯青,此时,她突然不再挣扎,而是低垂着头,肩膀耸动,滚烫的眼泪如同腹部的血珠一样滚了下来,晶莹剔透地挂在腮帮子上。

  之所以想出这招,是因为魏永白以不近女色但却容易怜惜女子出名,楚一行在没认识他之前就早有耳闻,毕竟她“云京百晓生”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。于是乎,她便顺道利用了魏永白的软肋。

  果不其然,魏永白见楚一行落泪,纵使铁石心肠也渐渐柔软下来。他又慌又急,连忙蹩脚地安慰道:“抱歉抱歉,你别哭…我,我还给你行了吧。”

  楚一行表面仍是娇滴滴地拭着泪,梨花带雨的模样好不可怜。但实则,内心憋笑都快憋出内伤来了。她狡黠地瞄了瞄魏永白的脸色,见时机已到,猛地仰起头冲他咧了咧嘴,邪邪一笑,方才可怜巴巴的形象不复存在。她嗤笑道:“蠢货。”

  未等魏永白做出反应,楚一行迅速一把捞过他手中的银簪,紧捏在拳中头也不回撒腿就跑。

  “你……”魏永白回过神后,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又羞又恼。他这下可算知道了,并非所有女子都是温柔似水,小鸟依人的。总会偶尔出一两个怪胎,这不,楚一行就是了。

  其余捕快见状,纷纷上前来准备询问魏永白下一步行动。没等他们发话,他便怒声吼道:“愣着作甚?!快追!”

  “一定要留活口,不可莽撞!”魏永白拎着弓箭大步追了上去。

  越靠近河边,脚下的土质越湿软,一脚踏下去,通常会陷进去。楚一行便捂着伤不让其失血过多,边使出浑身劲儿踉踉跄跄地不断奔跑着。她紧握住的银簪,已有了掌心的温度,不再那么冰冷。

  充斥着寒意的夜风混着鲜血的铁锈味,不断朝清新的空气中蔓延。脚踝被埋在土里的荆棘划破,浑身上下到处是数不清的伤口。孤独、无助、混乱…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侵染着楚一行不太清醒的大脑,奈何她再坚强,她也只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女子。方才为了演戏而夺眶的泪水,此刻重新从打开的泪闸口疯狂地流出。

  她只是想活下去。

  她从来没有杀人。

  但是,无人相信她半句话。

  不知何时,她已经横冲直撞奔到了山崖上。在她眼前,只剩下绝望的黑暗。在她耳畔,是河流湍急的流淌声。她停下脚步,愤恨地回头像饿狼般瞪着不远处赶来的捕快。

  魏永白首个赶到山崖旁,他望了一眼脸色惨白,嘴唇毫无血色的楚一行,硬是逼自己狠下心,道:“你没有路可逃了,还是跟我回去吧。”

  “没有路?”楚一行苦涩地露出令人颤栗的笑容,宛若失了智一样冷冰冰地道:“我告诉你,我楚一行在的地方,就是路。”

  狠狠撂下这句话,楚一行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,给这万丈深渊留下一个漆黑的残影。

  我命由我,不问凶吉。是生是死,由天来论。

  魏永白神色凝重地俯视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深渊,短时间内还未从万分震惊里反应过来。

  “大人,还追吗?”

  “不必。”魏永白回道,如此高的山崖,从这儿跳下去,没有人有机会生还。

  但他还是希望,她能活下来。


  【肆. 一眼万年,万劫不复】

  自楚一行跳崖后,她在坠入湖中的那一刻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。随着河水的流淌,她被送上了岸。腹部的伤,在触到水后,失血速度更快了些。再加上其他伤口相继发炎,没多久就发起了高烧。

  楚一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岸,也不知道自己趴在谁的背上,更不知道是何人背着她一路跑。她只知道,这个感觉异常熟悉。恍惚间,她又做了那个梦。

  梦里,她身处一片漫漫黄沙之地,周围只有零星几株绿色。那个地方,到处是兵甲,军营,死亡,和杀戮。

  但是有一天,一个女孩子手握一枚银簪,温柔地笑着对她说:“你长得真好看,这把簪子,送给你啦。”

  她懵懵懂懂地接过人生第一份礼物,一时忘了道一声谢谢。她望着女孩温柔的笑容,心也瞬间柔软下来。

  谁说蛮族没有天生温柔的人儿,楚一行,骨子里一直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,从未变过。



  再醒来时,楚一行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雪白柔软的床榻上。榻旁的桌上点着一盏火苗摇摇晃晃的烛灯。温暖的光晕衬得周身很安谧舒适。待她视线恢复清明之时,她看见身侧有一女子轻轻撩开自己散乱的衣裳。来不及考虑别的,楚一行顿时清醒了大半,她拦下女子的动作,沙哑着嗓音很不客气地说:“你做什么?”

  “喂,你这人怎么这样啊?心姐姐好心救你,你却这样和她说话,白眼狼。”稚嫩的童声听上去有些咄咄逼人。

  “小久,她受伤了,不要这么大声。”女子并没有在意楚一行不礼貌的态度,而是轻声制止了名唤小久的女童。

  小久鼓着腮帮子很不乐意地撇了撇嘴,同仇敌忾地死瞪着楚一行不放。而一向不驯的楚一行也是很不客气地回以一个白眼,两个人大眼瞪小眼,场面十分滑稽。

  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,打算继续替楚一行褪去血迹斑斑的中衣。刚伸出手触及到她的衣领,楚一行立即飞快地握住她的手腕,钳制住她,冷声道:“这是哪?你是谁?”

  “此为我的寝房,我姓黎,名心欲。”女子并不挣脱楚一行的手,任由她死死握住。

  楚一行皱了皱眉,盯着她观察了半晌,确定此人没有撒谎后,终是半信半疑地松开了她。余光瞥见女子被自己捏红的手腕,楚一行心头涌上一股歉意,她有些蹩脚地询问道:“那个…你的手…”

  “无妨,姑娘不必担心,我只是要帮你处理伤口,你腹部的伤不可再拖了。”黎心欲微微一笑,这让楚一行心生羞愧,仿佛自己一拳头砸上去,回馈自己的是软绵绵的棉花团一样,想发火都发不出来。

  这次,黎心欲再度伸手触摸她的衣领时,她只是小幅度地往后一缩,随即不再拒绝,将视线从眼前女子的身上移向了别处。

  黎心欲不再多言,谨慎地解下单薄的中衣,全程避开楚一行身上的伤痕。在瞥到她右锁骨处一块月牙状的疤痕时,不露声色地蹙了蹙眉,目光停留了几刻,随后若无其事地将浸透过药酒的手绢仔细叠好,慢慢俯下身,柔声提醒道:“会有点疼,忍一忍。”

  楚一行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,没心没肺地说道:“这点疼算什么,我…嘶,好痛啊啊啊!”她一语未尽,就被一阵钻心的疼痛堵上了喋喋不休的嘴,药酒碰上新鲜的伤口,正如糖块遇到热水一样,入骨的疼痛蔓延极其迅速。

  “忍一忍。”黎心欲面不改色地继续擦拭伤口,作为一个医者,她绝不会在救人这上面含糊半点。

  楚一行也知道黎心欲是好心,因为伤口若是感染上不干净的东西,到时候可不是发烧这么容易的了。再说,怕痛乱喊是小孩才会干的事,她这么大一人,再痛也得憋着,不然多丢人。于是乎,无论是药酒拭伤,还是纱布裹腹,哪怕途中黎心欲失手牵动了伤口,她最多颤了一下身子,多数时候一直咬牙挺着,饱满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,一颗颗似断线珍珠滴落下来,浸湿了里衣的一块衣角。

  做完一系列疗伤措施,黎心欲掌心也在不觉间沁出一层冷汗。她抬眸望了望抿紧嘴唇的楚一行,莞尔一笑,温柔地说:“好了,幸苦你了。”她将另一块干净的手帕浸湿拧干,递给楚一行。

  “谢了啊,黎大夫。”楚一行勉强扯出虚弱的笑容,刚欲抬手接过手帕,腹部就传来一阵刺痛。她细微地倒抽一口凉气,正打算忍痛再试一次,黎心欲就抢先察觉到她的不便。她小心翼翼地帮楚一行擦干净脸上挂着的汗珠,随后伸手覆上她的额头,确认高烧已退后,松了口气,道:“你的烧退了,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”

  “…没有,就是,那个…”楚一行支支吾吾半天没道个明白,黎心欲也不催她,面带微笑静静地等着她。

  忸怩了半晌,楚一行也懒得客气了,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,有些顽皮地说:“我饿了,嘿嘿。”

  黎心欲听后,有些出乎意料地愣了愣,随后忍俊不禁浅浅地扬起好看的弧度,她从身旁的桌上端来一碗温热的姜汤,试了试温,端到她面前,道:“先把汤喝了。”

  “这啥啊…”楚一行捏着鼻子一脸苦相地瞥了瞥那碗棕色的姜汤,一脸“我不想喝”的小表情让人心生宠溺,黎心欲像是料到她会有这般反应一样,补充道:“加了糖,不苦的。”

  “谁说我怕苦了…”楚一行假装豪迈地捞过白瓷碗,像壮士喝酒般张开嘴大口灌下姜汤,喝尽后,还将碗凑到黎心欲眼前晃了晃。

  黎心欲笑眯眯地接过碗,替她掖好被子,站起身嘱咐候在门外的小久:“小久,照顾好里面的姐姐,我去给她做点吃的。”刚走出去几步,她又转过头佯装严肃地道:“不可欺负伤员,知不知道?”

  “知道知道!心姐姐,小久想喝玉米汤了!”

  “照顾好姐姐就给你做。”黎心欲冲她笑笑。

  “一言为定!包在我身上!”小久拍了拍胸脯,坚定地点了点头。

  黎心欲走后,小久果真遵守诺言,她昂首挺胸地踏进屋内,对倚靠在床头的楚一行信誓旦旦地说:“你放心,我是来照顾你的,不会再凶你了!”

  楚一行轻轻弯了弯唇角,邪邪一笑,道:“是吗?可是我可是坏人呢,你不怕我吗?”

  “切,你骗我,我可没见过你这么好的坏人。”小久随口一说,殊不知这句话像千斤石般重重地砸中了楚一行敏感脆弱的心。

  她望着小久那双水灵灵的眸子,那是孩童才有的纯澈,她终是露出会心的笑容,朝她招招手,唤道:“小孩,过来。”

  小久果然乖乖地跑了上来,把下巴抵在床板上一脸天真地望着楚一行不放,这可彻底逗乐了楚一行,她摸了摸小久毛茸茸的脑袋,笑问道:“看什么?好看吗?”

  原本是不走心的玩笑话,但是孩童却认认真真地听了进去,歪着头想了一会儿,再认认真真地回答:“好看!我觉得除了心姐姐以外,你就是最好看的姐姐了!”

  “哟,小嘴还挺甜。”楚一行轻轻捏了捏小久肉嘟嘟的脸蛋,眼底的欢喜都快要溢出来了都不自知。

  “姐姐,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小久仰着头问道。

  楚一行的手微微一顿,她暗了暗眸子,但很快答非所问地回应道:“姐姐的名字不如心姐姐好听,小久还是不要知道了。”

  “啊…这样吗?”小久有些失望地垂下头,眼底的星辰黯淡下去。

  楚一行有些不忍地皱了皱眉,她犹豫了片刻,又道:“要不然,你就叫我楚姐姐,好不好呀?”

  小久听后,眼中又一次布满耀眼星海,她小鸡啄米般不停点着头,道:“好呀好呀,楚姐姐,楚姐姐!”

  就这样,楚一行询问了些许此地的情况以及自己获救的时刻地点,她生来一副笑相,长着一张很占便宜的皮囊,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喜欢的。再加上此人油嘴滑舌惯了,玩笑话也是一抓一大把,逗小孩简直是轻而易举,不费吹灰之力。很快,小久就对这个完全不了解的楚姐姐产生了依赖。

  黎心欲端着大碗小碗进门时,只见小久趴在楚一行身上睡熟了,小手还抓着她手中那枚银簪。黎心欲见状,便也放轻脚步,轻放下一大碗玉米汤。噤声移到小久身畔,轻手轻脚地抱起软软的小人,怎知她好像很喜欢楚一行那枚银簪,死死握着不松手。楚一行见了,悄悄松开手,任她握着那枚簪子,黎心欲刚欲说话,她便笑着摇了摇头,示意随她去,拿走了也无事。

  黎心欲心神领会地颔首,她抱着小久回到她自己的卧房,将她轻轻放进暖和的被窝里,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好,生怕她冷着。在站起身的一刻,她看清了小久手中的那枚簪子,竟硬是被惊得立在原地无法移动步子。

  眼前不觉间模糊了,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小久床边坐下,伸手轻抚冷冰冰的银簪,她自己都不知道,那双常年行医的手,此时止不住地打着颤。

  小久睡得并不安稳,她惺忪着睡眼迷迷糊糊醒来,睁眼看见黎心欲,笑嘻嘻地说道:“心姐姐,你怎么还不睡啊?”

  “马上就睡了。”黎心欲笑了笑,目光仍未离开银簪。

  小久顺着她的视线发觉了自己手中的簪子,举起来放在灯下转了转,疑惑地道:“这不是楚姐姐的发簪吗?”

  “楚姐姐的?”黎心欲轻声问道。

  “嗯,她说这是她最重要的东西。”小久说,过了一会儿,她将簪子塞给黎心欲,甜甜地笑了笑,说道:“既然这么重要,那还是还给楚姐姐比较好呢。”

  黎心欲握着早已褪了色的银簪,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  “心姐姐,楚姐姐到底叫什么名字啊,她不告诉我。”

  黎心欲一点点攥紧银簪,望着窗外淡淡回答:“一意孤行。”

  “啊?什么意思?”小久疑惑地问道。

  黎心欲深吸一口气,笑着摇了摇头,替她盖好被子,说:“好啦,快睡觉了,不然明天没有玉米汤喝哦。”

  小久听后,立刻乖乖闭上眼睛。黎心欲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,灭灯离开了。

  黎心欲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,刚进门就正眼对上了同样也在望着自己的楚一行,她先是愣了愣神,随即向她笑了笑,问道:“还不睡?”

  “你不是说这是你的卧房吗?我睡了,你怎么办?”楚一行问道。

  黎心欲听后,平静的眼底漾起一圈涟漪,她心头微暖,万分柔和地说:“医馆很大,有很多空房,无需挂念我。”

  楚一行这下放心了,点了点头笑着说:“这样啊,那好可惜。”

  黎心欲: “可惜什么?”

  她露出不羁放纵的笑颜,眨了眨眼说:“可惜不能同黎姑娘同床共枕了啊。”

  黎心欲被这句话砸得晕头转向,她难得显露明显的情绪波动,此刻被楚一行无心的一句话撩得心头起火。她沉下眸子,凝视着这人没心没肺的笑容,心头又骤然柔软下来,就这样起起伏伏好久,她最终冷静下来,叹了口气,细声道:“早点睡,我就在隔壁,身体不舒服了就来找我。”

  楚一行朝她打了个响指,混混本色地说:“好嘞!”

  黎心欲扯了扯嘴角,道:“做个好梦。”

  楚一行:“你也是。”

  黎心欲转身带上门,不让冷风钻进去,随后自己快步走进隔壁的卧房内,打开窗子让冷风把自己吹清醒。借着皎洁的月光,她细细端详起手里的簪子来。

  银白的色泽,细长的簪身,镶嵌着如海般沁人心弦的湛蓝花纹。虽然已经褪去了原本的光彩,但不妨碍欣赏此物的做工之精,匠心之绝。乍看上去只是枚普通的银簪,但其中的含义抵得上绝世珍宝。

  有一个词,叫做无价。

  沉思间,黎心欲不免回忆起年少时的一些片段。

  那日午后,她与楚一行找到了沙漠中千年难一遇的一棵绿荫,她们躲在树荫下,刺目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慵懒地洒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

  楚一行练了一上午的武功,此刻已经累得倒头就睡。滚烫的风拂过发梢,扬起她乌黑柔软的一头长发,上面有淡淡的香味。阳光悄悄投下阴影,在楚一行细密的睫帘下印上细细的流苏。她的鼻梁相当挺拔,身体里不愧流着北方贵族的血。明明生得一副让人怜爱的好容颜,却偏偏骨子里要强好斗。

  黎心欲就这样安静地望着她,突然间,鬼迷了心窍般,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,薄薄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留有汗渍的脸颊。

  再定睛时,楚一行已满眼笑意地望着她笑了。

  偷亲被抓了现行,黎心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,她支支吾吾地开口解释道:“那个…我我我,我不是故意的…”

  楚一行朝她眨眨眼,眉眼弯弯的模样相当勾人。她好似完全不在乎一样,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,笑道:“以后要亲,就光明正大地亲好啦。”

  一句无心之言,却悄然埋下了黎心欲心中的种子。这枚种子,唤为“喜欢”,日复一日的灌溉,已使它逐渐生根发芽,而现在,已是一棵难以根除的参天大树。

  喜欢你这条路,一意孤行走到头。


   【伍. 一笑倾城,自愿沦沉】

  一夜无梦,但好像睡了很久很久,不愿醒来。

  清晨第一缕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,洋洋洒洒地落进窗子打开的屋内,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铜钱般大小的淡黄色光斑。耳畔不断传来树叶的簌簌作响,也正是这清晨独有的小骚动,唤醒了难得睡了个好觉的楚一行。

  高烧退去但留下后遗,她倍感头痛地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,一阵若有若无的疼痛不断刺激着神经。她合上眸子按压着头顶的穴位,企图缓解一下疼痛。由于正专心致志做这事,以至于门外的敲门声都未入她耳。

  门外的人又敲了几下,最终轻轻推门而入,她见楚一行醒了,略有些自责地问候道:“是我把你吵醒了吗?”

  楚一行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,她顿了顿动作,抬眸瞥了一眼立在门口的黎心欲,轻声回道:“没有,我早就醒了。”

  “那便好。”黎心欲温和地笑了笑,放轻步子来到楚一行床边,默不作声地在床侧的凳子上坐定。

  楚一行揉了半天,才将疼痛抑制下去。待清醒后,她才发觉黎心欲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,并且不知坐了多久。

  “我来看一看你的伤。”黎心欲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,递给盯着自己不放的楚一行。

  楚一行蹙了蹙眉,仍是凝视着她沉沉问道:“姑娘不问问我是何人吗?”

  这次,黎心欲没有立即回她的话,而是沉默着抬眸望了她一眼,眼底的万千思绪都掩藏在一整片温柔乡里。她眼含笑意地柔声说:“我为何要问?”还未等楚一行发话,她又接道:“你若想说,自然会告诉我。若不想说,我又何必强求?”

  楚一行着实愣住了,不知是因为眼前人温柔得过分的笑容,还是因为那番话。活了二十余年,她第一次尝到“自愧”的味道。

  黎心欲:“我乃医者,救死扶伤是本分。救你虽出于无意,照顾你却源于本心。你于我而言,是万千伤者中平凡的一位,可我于你而言,却是一根救命稻草。”她自顾自地说完这番话,平静地看了一眼楚一行,补充道:“既如此,你自然不可能害我,那我还担心什么呢?”

  “…你心真大。”楚一行惊叹于黎心欲异于常人的心境,由衷敬佩地赞叹道。

  黎心欲摇了摇头,道:“生生死死见惯了,想不大都难。”

  楚一行及时发现此话题略有些沉重,很会察言观色的她立马机灵地转移了话题,她笑着说:“这粥是你做的?”

  “嗯,趁热喝。”

  楚一行点了点头,捧着碗直接一大口下肚,囫囵吞枣后才细细品了一下余味,她有几分诧异地问:“姑娘也喜欢在粥中加糖?”

  黎心欲不动声色地蜷缩了一下衣袖中白皙的手指,面不改色地回道:“是啊,好喝吗?”

  “好喝!”楚一行绽放出于本心的笑颜,不含任何杂质,仿佛是孩童得到了心仪的玩具般高兴。不似往常的不羁,或是逢场作戏的苦涩,而是真真实实发自内心的喜悦。

  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了?

  多久没这样真心地笑过了?

  很久了……

  黎心欲看得分了心,一双漆黑温和的眸中只倒映出楚一行一人的模样。她沉默了须臾,直到楚一行举起手在她眼前摇了摇,她才将思绪从深思中抽离出来,目光恢复澄澈。她似是忽然想起些什么,从兜中拿出楚一行的银簪,递给她,说道:“你的簪子。”

  楚一行:“我正要问呢,你就给我了,咱俩真有缘。”楚一行接过簪子,嬉皮笑脸地同一本正经的黎心欲插科打诨,生怕别人不晓得她是个女流氓一样。

  黎心欲虽不喜同人开玩笑,但也听得进玩笑话,她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,打算给楚一行换药。

  见这位沉鱼落雁的美人又要脱自己衣服,楚一行连忙止住,慌慌张张地道:“打住打住,我有手有脚的,受了点小伤而已又不是残废,我自己来。”

  “小伤?”黎心欲瞥了一眼楚一行,语气和眼神明显寒了一度。

  这一看可算让满口胡话的某人闭了嘴,言多必失,她干脆赔着一张笑脸只做不说。黎心欲看破不说破,细致入微地帮她换上新药后,理好药材,看了一眼楚一行破破烂烂的衣服,皱了皱眉,道:“用过午膳后,我下山帮你买件衣服。”

  下山?

  楚一行收起笑脸,坚定地说:“我也要去!”

  “你?你伤还没完全好,能去吗?”黎心欲不大放心地问道。

  楚一行:“能啊,再说,你又不知道我的尺寸,万一买回来不合身,还要劳烦你下山换,多费事,不如捎上我。”

  黎心欲觉得言之有理,便点了点头允了。

  其实,楚一行也很想赖在床上睡它个三天三夜。但赵氏灭门的惨案还算在她头上,她可不想背着“杀人魔头”的名号过一辈子,光一个“云京大盗”就已经够风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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