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途

行欲 末

  【拾陆. 等你回来,我们成亲】

  楚一行沿路一边与杀手对抗,一边用余光寻找着黎心欲的身影。她的武功还算不差,但从山下一路用轻功跳上来已经浪费了她不少体力,再加上此人天性贪玩,儿时习武时也是学了个皮毛。所以,当她一路杀到正厅时,手臂上已在不觉间平添了许多伤痕,披风里心仪的嫁衣也若隐若现。可她此时可无暇顾及衣服,她急不可待地寻找着,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。

  虽然她知道,若她在这,那自己定能一眼看到她。

  就这样斩杀尽最后一名杀手,楚一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以及脸上残留的血水,屏气凝神,抬头定睛观察着眼前的景象,心头似乎被人狠狠掐了一下。

  原本静谧美好的医馆,此刻却被大火毁成人间炼狱。她还记得,这儿曾经是厨房,黎心欲经常会在这儿煮东西给她吃。而她,会趁她不注意,从背后环住黎心欲纤细的腰,趴在她肩头撒娇耍无赖。

  可最终还是物是人非。

  这时,楚一行身前突然传来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女声。熟悉在于,这是黎心欲的声音;陌生在于,这声音的冰冷,无情。

  “…楚一行?”黎心欲的嘴角不断流淌下深红色的污血,喉中的血使她的声音变得沙哑,变得寒冷。

  楚一行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儿,看着看着,眼泪就不受自己控制地落下来了。

  她的多情眸,不再多情。只是在望着楚一行的时候,还尽力维持着让人安心的暖意。她倾国的脸庞,被锋利的利刃留下刺目的血痕,此时正往外汩汩冒着血。

  黎心欲从来没看到过楚一行在自己面前掉一滴眼泪,见她哭,她心中的高墙顷刻崩塌,眼底的温柔又悄然重回,她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替楚一行擦干眼泪,将她搂进怀里,柔声安抚道:“心肝,别哭,我心疼了。”

  为了装成男子的模样,楚一行穿的鞋一直都垫着几层垫子,方才在客栈里更衣时,为了能从镜中看清全貌,她将垫子拿了出来,便没有放回去。此刻的她,同黎心欲一般高,甚至还比她略微矮了一筹,她将沾满泪水的脸埋进黎心欲的怀里,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,她呜咽着说:“对不起,我来晚了。”

  “还能见到你,一点都不晚。”黎心欲轻轻拍着她的后背,一下复一下,温柔中饱满哀伤。

  这时,楚一行突然抬起了头,急切地说:“黎心欲,你先带着你的爹娘从后山离开,这里,有我。魏永白也已经到了,他会护着你们的。”

  “我走了,谁来护你?”黎心欲皱了皱眉,问道。

  “我,我命硬,死不了。你先把他们送走,再来找我,好不好?”楚一行破涕为笑,没心没肺地说道。过了一会儿,她又问:“对了,小久呢?把她也带上。”

  “小久今日午膳后就下山了,现在很安全。”

  “那她应该会遇到山下的魏永白,幸好幸好。好啦,事不宜迟,你快走吧。”楚一行终于放心地拍了拍胸口。

  黎心欲眯了眯眼,沉默不言。

  这句话,还真熟悉。

  你先回去用膳,晚上我们再一起玩,好不好?

  然后,她们就分开了,一分就是十余载。

  “黎心欲,你信我,我会没事的。”楚一行的声音将她唤醒,黎心欲垂眸望着楚一行认真的眼神,像是要望进她心里一般。

  “等我回来,做我的娘子。”黎心欲握紧剑柄,深沉的目光让人甘于沦沉。

  楚一行愣了愣,坚定地说:“好。”



  【拾柒. 心尖白月,眉上朱砂】

  目送着黎心欲搀着她的双亲离开后,楚一行迅速回到了前厅。受了伤的苏焕根本不可能跑得掉,她这下总算能好好盘问一番这个害她背黑锅的人了。

  果然,楚一行到了那儿后,苏焕依然跟个废人一样瘫在地上不动。楚一行很有耐心地踱到他跟前,蹲下身,邪邪一笑,问道:“小女愚钝,不知大人这场好戏是怎么演的,来请教一下。”

  楚一行上下抛着那把匕首把玩,冷冷地对着他笑,示意他不要动歪脑筋,一旦有任何不轨之意,那么她这次可不会再刺偏了。

  苏焕没头没尾地交代了一下全过程,楚一行大概听明白了,起因源于苏焕被赵大人抓住篡位夺权的证据,他便准备杀人灭口。为了不让自己留下蛛丝马迹,他就准备找一个最合适的替罪羊。那会儿正逢楚一行作乱的巅峰时期,她的名号在云京城中几近人尽皆知,人人都把她当成无恶不作的恶人,苏焕便找到了最佳人选。

  他在茶馆内发现了楚一行,便故意引起骚动,企图造成混乱。没想到楚一行竟然出来逞英雄,苏焕继而引起冲突,与她动起了手,趁着楚一行不留意,他捎走了那把挂在她腰间的匕首。当天晚上,他带着雇佣的杀手灭了赵家满门,在赵府遗留下楚一行的贴身之物,嫁祸给她。

 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,结果有一日他来医馆配药时,恰好听到自己的友人黎子迁提及黎心欲救下楚一行的事,他没想到,楚一行竟然没死。

  于是,他各种旁敲侧击套了黎子迁的话,过些天又雇人跟着三人下山,为了不露声色地杀了楚一行,他派人挟持了小久,引来了楚一行,本想借势把她解决掉,却被及时赶来的黎心欲和魏永白救下。

  等他再过几天来医馆时,打听到楚黎二人已经下了山,他料到楚一行已经开始查这件事,便派下属一路偷偷跟着她们。直到今日黎心欲归山,他终于下了手。

  他确定一点:只要黎心欲有难,楚一行一定会来。那他就可以彻彻底底把和这件事有联系的人直接一网打尽。

  这一切,他都算对了。

  楚一行沉着脸听完了这一切,冷笑着抬起双手拍了拍,她由衷赞叹道:“不愧是宰相,好手段。”

  “你也不赖,能猜到一大半呢。”苏焕朝她笑了笑,意味深长地补充道:“只可惜了。”

  楚一行皱了皱眉,警觉地问:“可惜?”

  都说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,可这苏焕变脸更快。前一秒还满脸讨好的笑意,后一刻就用刀一样的眼神狠狠捅了她一下,他道:“你这么聪明,可惜马上就要死了。”

  楚一行的目光骤然间寒了三度,她疾速站起身,刚准备从窗口跳出去,苏焕安插的人手就在外面放了一大把熊熊的烈火,堵死了她的去路。她立刻敏锐地反应过来,正欲往外逃,就被新的一批杀手缠上了,苏焕躲在他们身后,奸诈地笑道:“没用的,别费力气了,我雇的这群人…”

  “可是死侍呢。”

  楚一行心头一紧,还没来得及追上去,杀手们便毫不犹豫地朝她涌了上来。与此同时,其他杀手在一整座医馆里里外外放了火,打算给楚一行来一个死无全尸。

  糟了,失策了。

  她捡起地上的刀剑,凭一己之力和这些阴招不断的杀手们周旋。不断的跃起,娴熟的侧翻,配合着果断的剑法,楚一行花了好半会儿解决了这批杀手。她喘着粗重的大气,疲惫不堪地望了望四周,正厅往外的路都被火苗封住了,只有楼上的寝室没有那么大的火势。于是,楚一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往二楼奔去,她推开黎心欲的卧房,打开一扇恰好能容一人通过的小窗,低头俯视着地面。

  一眼,如隔万年。

  黎心欲恰好站在底下,神情万分焦急地往二楼各个房间张望,当她看向自己的寝室窗口时,楚一行正好掀开了窗帘往底下看。

 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默契和缘分。

  黎心欲望见她,立刻欣喜万分地张开双臂,喊道:“阿行,跳下来,我接着你!”

  楚一行正打算笑着说声“好”,随后放心大胆地跳进黎心欲的怀里,感受她的温度。结果,她瞥了一眼黎心欲的背后,顿时被吓得大惊失色,她想都没想,立即纵身跳了下去。黎心欲刚准备牢牢抱紧她,就被她用力往身旁一推。那一瞬间的爆发力,直接把黎心欲推倒在了地上。

  形势逆转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,楚一行推开了黎心欲,自己却结实地挨了好几箭,腿部,腹部,胸口,都被从远方树丛中射来的羽箭割开了皮肉。而刺入左胸膛的那支,极其精准地深深伤及心脏。从伤口处溢出的血液将一袭红衣染得更红,甚至浸红了一朵由金线缝合的牡丹。

  黎心欲就坐在旁边,亲眼看着楚一行的身体被羽箭贯穿,亲眼看着她从站立到倒地,亲眼看着她的嘴唇由朱红到苍白。

  这一次,她没护好她。

  “楚一行!!!”黎心欲近乎撕心裂肺地喊道,她生来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情绪,她的身体也不允许。

  黎心欲忍着沉闷的心血站了起来,在跑到她身旁的那一刻,被沉重到肝肠寸断的哀恸压弯了身子,她跪在她身旁,将神志不清的人儿揽进怀里,滚烫的泪珠如倾盆大雨一般冲泄下来,她几乎入了魔,死死将她埋在怀里,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,却一声比一声凄惨。

  “楚一行…阿行…心肝,你醒醒,你看看我…”素来孤傲的黎心欲用类似于乞求的语气唤着她,眼泪打湿了楚一行新买的那身嫁衣。

  楚一行气若游丝地抬起了眼皮,看见黎心欲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儿,也跟着红了眼眶。这一次,她没有笑。

  “阿行,你再坚持一下,我带你看大夫…”黎心欲悲痛得乱了心神,明明她自己就是个大夫都不自知。

  “美人…听话,把我披风解了。”楚一行气息奄奄地说道,她想让黎心欲看一次自己为她穿上嫁衣的样子。

  黎心欲颤抖着解开了楚一行的披风,与漆黑截然不同的火红竟显得有些刺眼,黎心欲瞠目结舌地愣住了,楚一行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,轻声问道:“好看吗?”

  未等黎心欲回答,她将声音提高了些,像是怕她听不清一样。她凑到黎心欲耳畔旁,跟她耳鬓厮磨道:“心儿,你先别说话,让我把这些话说完。”

  黎心欲含着泪水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  “你说你思我,心悦我,喜欢我,这些话,我都记得。”楚一行说完一整句,就要喘上一口气。待她从剧痛里缓过神来后,她又接着说道:“不仅记得,而且我要告诉你,我也一样。我也思你思到夜不能寐,思到辗转反侧,思到茶饭不思。”

  这时,她将惨白的双唇移到黎心欲颤抖的红唇旁,温柔至极地摩挲一阵,紧紧握住她的手,撑起身子正视着她的眼眸,认认真真,坚定不移地道:“你是我的心尖尖,朱砂痣。”

  听到这句话,黎心欲再也忍不住腹中的千言万语。但顷刻间,万般情思终化为一句:“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心上上,白月光?”

  楚一行听罢,很是心满意足地笑了,她搂住黎心欲的脖颈,道:“心儿,我想听你唤我一次娘子,好不好?”

  黎心欲紧紧箍住楚一行脆弱的腰肢,附到她耳边,深情地唤道:“娘子。”

  “嗯,夫君…”楚一行说完这句话,终是欣慰地撒手人间,轻轻合上了眼帘,挂在黎心欲背后的手臂霎时松了,软绵绵地滑进了她的怀里。

  嫁衣是红色的,双唇却是白色的。

  黎心欲感觉到她的身体一点点发凉,感觉到那双抹了蜜的唇一点点冰冷,感觉到她与自己越来越远。而自己,竟然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。

 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,久到黎心欲手指泛凉,久到魏永白带着小久上山寻她们。魏永白见到这般情形,他的悲痛不亚于黎心欲,但当他看到楚一行凝固在脸上的笑容时,他同样也深知,自己没有权利走过去。

  他唯一能做的,便是让那些将她推入地狱的人付出代价。他的双手沾染无数人的鲜血,可他终究只是个捕快。

  他只能听着身旁的小久放声大哭,只能望着黎心欲孤独的背影,也只能任眼泪浸湿衣领。毕竟,他只是她的朋友而已,他没有资格像黎心欲那样抱着她。当然,如果他能,他估计会比现在更痛苦,就像黎心欲一样,失去了全世界。

  后来,魏永白带着小久下了山,给二人留下最后的空间,只有她们二人的空间。

  黎心欲哭到最后,连眼泪都化为了血泪。她轻轻拔下楚一行头顶的发簪,心灰意冷地用簪头的尖端划开自己的手腕。血珠一直滴落至楚一行的手上,乍看来,反倒以血为丝,连起一条鲜红的红线。

  手腕很痛,但她的心,却没那么痛了。

  阿行,我马上便来,等我。

  黎心欲笑着闭上了双眸,与楚一行十指紧扣,抱着她永远静止在了一片血海里。

  你若先去,我定不独活。


  【拾捌. 物是人非,人走茶凉】

  十余年后的这日清明,小久献祭完后正准备离开,恰好碰到了前来墓地的魏永白。二人对视了一眼,相视一笑。

  小久站在柳树下,望着烧纸钱的魏永白,问道:“魏哥哥,你说,人死后,还会见面吗?”

  “会的,一定会的。”魏永白暗着眸子回答道。

  希望她们,能在另一个世界,过完前生的遗憾。



  【拾玖. 奈何忘川,彼岸灯火】

  忘川,奈何,彼岸花。

  黎心欲提着灯走在前往奈何桥的路上,周身被暗红色的彼岸花包围着,这里,没有温暖的阳光。

  她像所有逝者一样,走到了奈何桥上,俯视便是一望无际的忘川河。突然,她的余光映入一抹鲜艳的红色,她飞快地抬眸寻找着那人的身影。最终,她在奈何桥的尽头看见了她。

  她绾着长发,戴着那根银簪。一袭红嫁衣让她成为最显眼的那个,她的墨眸没有焦距,薄薄的双唇也没有抹了胭脂般的红润。但依然不影响她惊心动魄的美,这份让黎心欲甘愿沉沦的无瑕美。

  孟婆递给她一碗孟婆汤,她神情冷漠地端过,一饮而尽。就像当年一口饮尽黎心欲加了糖的姜汤一样。

  喝孟婆汤,忘前尘事。

  而后,她走进了茫茫的冥间。

  黎心欲自始至终远远地望着,她很想上前拉住她。但喝下孟婆汤后,她便能忘却前世的痛苦,连同着对她的感情一起消散。有时候,忘记反而是最大的幸运。

  轮到黎心欲时,她问:“可以不喝吗?”

  孟婆深沉地看了她一眼,问:“为何不喝?”

  “有不想忘记的人。”黎心欲温柔地解释道。

  孟婆看了她半晌,凝重地问:“进忘川河,需待千年才能上岸,你愿意吗?”

  黎心欲淡淡地笑了笑,道:“愿意。”

  孟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,见惯不惯地给她指了一条通往忘川河的道路,便低头继续为下一个人盛孟婆汤了。

  愿与你共赴情渊,不叹缘浅。

  我说过,要等你的。


  【贰拾. 回眸一眼,千年不迟】

  千年后的中元日,所有阴间里的逝者都可以通过奈何桥短暂地重返人间,去看一看世间的景象。楚一行在阴间游荡了一千年,没有再投胎转世过。

  她一路上吊儿郎当地吹着口哨,东瞧瞧,西望望。在走上奈何桥的那一刻,她的眼中映入一个窈窕的背影。

  墨黑发,朱红唇,多情眸。

  她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,仔仔细细地盯着这位美人看了半晌。突然,有一个万般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断断续续地回响起来。

  银簪,代表相思。

  楚一行若有所思地摘下头顶那根银簪,握在手中凝视了很久,她又抬眸望了一眼那位立在桥头的女子,终于是下定了决心,快步朝她走去。

  她悄悄来到那位女子的背后,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。正专心致志望着忘川水的女子有些愕然地回过头,她一看到笑嘻嘻的楚一行,瞳孔便止不住地放大了。那双好看的眸子骤然蒙上一层水雾,眼底的欣喜若狂都溢了出来,她分外温柔地望着楚一行,一言不发。

  楚一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朝她递出那把簪子,轻声说了一句话。殊不知,此话一出,那位女子眼中打转的泪水便再也止不住,几乎是夺眶而出。一滴滴晶莹的泪珠落到了那把银簪上,衬得通体银白的它更加夺目。

  楚一行说的那句话,瞬间击垮了那名女子原本波澜不惊的内心。顷刻间,变得汹涌澎拜。万般情思犹如惊涛骇浪席卷了她的思绪。


  “姑娘好生面善,这把簪子,送给你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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